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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53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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月涼夜寒,屋裏的炭火燒得旺,母女倆的床離了八丈遠,一個在屋東頭,一個在西頭。

一應家具都簡陋,這簡陋中卻又藏著一兩樣精致的小物件——坐在炭爐上的燒水壺是精銅所制,壺壁薄如指甲蓋;床腳的被爐是空心的銀薰球,嵌著漂亮的紅玉珠;吃飯的碗是孔明碗,形似兩碗粘接成的,中間留空,灌註熱水可保飯菜不涼……

突兀地杵在瓦房陋頂之間,一看就不是荼荼用得起的物件。

華瓊把屋裏這幾樣華貴得過了分的擺件看在眼裏,蹙起眉,沒直楞楞地張嘴問,打算暗中觀察兩天。

她把兩只大腳踩進泡腳盆裏,舒服地喟嘆一聲。

“本想帶著你哥一道兒來的,誰知他還沒入通州就病了,著了一場涼,染了風寒吭吭咳咳的,我沒敢帶他來,又折回京去,把他送到你姥爺那兒養病了。”

“哥哥病了?”唐荼荼一驚:“大小夥的,怎麽一場冷風都扛不住?”

華瓊沒好氣,氣著又忍俊不禁:“國子監裏都是些雅致人,你哥赴了一場賞梅宴,大風大雪的,詩沒作得幾首,回來沒兩天就病了——娘沒忘了你生辰,可怎麽說也是我來晚了,等出了這地方,給你好好補上。”

唐荼荼彎起眼睛笑:“沒事兒,我都是大孩子了,過不過都一樣的,怎值當您專程跑一趟給我過生日啊?”

華瓊哈哈笑起來。

“那娘得坦白,這趟不是專程為了你,確實是有別的要事排在後頭。本想在你這兒呆半月,等二月運河化凍了,就坐船南下,去江浙看一看。”

“今年江浙會很熱鬧,朝廷有意要再開一個市舶司,與海上來的外商溝通有無。如今泉、廣兩地的市舶司富得流油,天下豪商都覺得南面水港發達,內河外海交匯,下一個市舶司必定會出在江浙一帶,要早早過去買地買鋪搶占先機——娘倒覺得未必。”

唐荼荼豎起耳朵。

多日見不著邸報,萬事通的葉先生九兩哥也不在她身邊,眼耳仿佛隔了障,對外界的感知全是鈍的。這時候不論聽見外邊什麽消息,都算是驚喜。

華瓊換了個朝向,枕在小臂上:“泉廣二州,荼荼知道在哪兒吧?”

“知道的。”

“北有北直隸,天津、河北兩衛拱守京城;而南邊的南京,當年前朝末帝逃到那地兒去養了十來年的老,是為南直隸——當年這晏家祖宗,土老財進京,彼時根基不穩,兵也不夠,怕大老遠地發兵打不下來,只好任由興哀帝在南京縮著。二帝隔著黃河打擂,南京卻有百十家老牌世家跟隨,造就了另一片人傑地靈之地。”

叫祖皇帝“土老財”……

唐荼荼差點沒喘上下一口氣,急得直瞪眼,以氣音叫喚:“您小點聲!隔墻有耳,我這屋左右都是人。”

“怕什麽?”華瓊不以為意:“鄉下人誰管天王老子姓什麽,有口好飯吃,管上邊是神佛人鬼?誰愛當誰當。”

躺在外間看門的芙蘭,默默把被子蒙到臉上,權當自己聾了。

可女兒話說得對,怕給她添麻煩,華瓊到底是低了低聲。

“南直隸天高皇帝遠,每年的科舉卷子都與京城不是一套卷,南地出類拔萃的舉子寧願在江南貢院、應天學院念書,也不來京城國子監——你猜天王老子氣不氣?”

“若江浙再出一個市舶司,等於三個錢莊拱衛了南直隸,攏盡了天下錢財三分之二,皇帝還是什麽皇帝?誰知道那地方兒藏沒藏著前室遺孤?”

“今年各地稅征上京,哈,你當如何?北六省的箱車拿黑布蓋著,幾千重兵護送,防得嚴嚴實實,就怕沒進京城先遇上山匪劫道。”

“而南七省,尤其廣東、福建與江浙,大喇喇地走在道上,車頭進了京城門,車尾還在通州地界沒走出來,前後逶迤百裏地。路上孩童跟著車跑,擎等著撿車縫裏漏出來的金子碎屑。”

唐荼荼知道稅征進京是什麽。

一省的稅收,要先由各縣從百姓手上收起來,各縣庫交到州府銀庫,各州府往省裏的第一大上府衙門送,再由上府清點完了,派官兵運送至京,匯入國庫。

國庫不是一個巨大的、所有人都能看著的錢庫,唐荼荼在京城一年,不知國庫在何處,興許在什麽山溝溝裏由軍營把守著。

華瓊:“你說,把第三個市舶司劃到江浙,除非天王老子腦袋糊屎,每年眼巴巴地伸手,等著奴才給錢,豈不是笑話?”

這……

可太有道理了。

唐荼荼跟外間的芙蘭不約而同地想。

“你大舅二舅不信我說的,他倆有自己的想頭,這回變賣了許多家當換作現銀,打算慢慢在江浙安家了。那地方全是三條舌頭的老財鬼,一張嘴能說出花兒,我怕他倆被人忽悠得沒了分寸,跟過去瞧一瞧。”

要是大舅二舅走了,那京城這頭,就只剩娘和姥爺了……

唐荼荼想:要是那樣,姥爺不知道得多難受,老來盼著天倫之樂,兒孫卻都要奔著更富貴的地方去撲闖了。

屋裏早早熄了燈,唐荼荼難得早睡一回,聽著左墻邊輕淺的喚氣聲,只覺得心裏頭踏實了。

這“踏實”有點沒道理,畢竟爹來的時候沒踏實,母親過來給她辦及笄禮的時候沒踏實,滿院的仆役、公孫家府兵駐守在這裏,也沒踏實。

之前她沒日沒夜地焦慮著,算疫情擴散速度、想化學原材,躺在床上也是半宿半宿睡不著。只有眼下,整顆心都沈靜下來了。

唐荼荼想來想去,歸結到血緣上。

一夜酣眠,清早唐荼荼悄聲爬下床,把門窗的棉簾合得嚴嚴實實的,去看昨兒用了生理鹽水的病人如何了。

杜仲掩不住驚喜:“竟比湯藥見效快,病人的眼糊被沖洗得幹幹凈凈,雖說紅血絲還沒褪,卻能清楚視物了,也沒有用藥敷眼後的澀糲感。這果然是一樣奇藥。”

幾個老大夫也嘖嘖稱奇,忍不住尋思這取鹽化水,怎麽就有這樣妙的功效了?

半晌,一個最有經驗的老大夫下了定論:“祛火的湯藥要走全身,再入肝經引藥上行,見效就慢,這鹽水直接入眼,當是見效快的良方啊。”

只有唐荼荼知道不是。

鹽水沒有治療效果,之所以有效,是因為這回蔓延的紅眼病是病毒感染,生理鹽水反覆沖洗帶走了病毒,病眼裏的病毒數量就少了,再配上湯藥事半功倍。

總之,有效就是最好的結果。

小大夫們還沒有“無菌”的概念,盡管反覆跟他們強調這鹽水經不住一點臟,總有人忘記,擼起袖子彎腰從水甕裏舀鹽水,跟打井水沒個兩樣,舀完了,蓋子總是蓋不好。

唐荼荼真怕半天下來,水甕就成了細菌培養皿,索性自己戴了膠皮手套上手,用戥子秤稱量出一斤的分量,裝進瓷盅裏,再由醫士往各屋送。

華瓊不年輕了,騎了半天馬,累得腰酥腿軟,睡到了半前晌。

與她隨行的仆婦還沒趕過來,印坊裏正忙,還沒人顧上給她燒熱水,洗臉更衣全沒著落。

華瓊在院兒裏踱步抻著腰,她過了個冬愈顯豐腴,沒系扣的夾襖遮不住裏頭雪白的中衣,從頭到腳全是成熟女人的風韻,直叫一群沒長開的小女醫看得面紅耳赤的,避開眼不敢多看。

她們手裏端著瓷盅,小心翼翼地往各屋送。

華瓊湊近瞧了瞧,奇道:“這是做什麽?”

醫女笑起來,溫聲說:“這是小杜大夫和唐姑娘做出來的一味奇藥,叫生理鹽水。”

她話才落,驚見面前的漂亮女人一動不動了,仿佛被點成了一塊石。

華瓊:“……什麽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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